从墓地出来，我拦在父亲面前：“爸，去找你爱的那个人吧。”
他直视我的眼睛：“我爱她，也爱你母亲，只不过她们都不知道。”
希晟磬，你真是个男人。我心里默念着，把眼光掉转别处——没有一个男人不说谎，但说得像你这么逼真的，还真是少有。你不爱母亲，一点也不。这件事，没人比我更有发言权了。
父母不相爱，对于我来说，是个无可避免的悲剧。
我父亲是个桀骜不驯的人，才华横溢，对生活的品质要求很高，属于完美型人物。很奇怪，他这么吹毛求疵的人竟然会忍受和自己不爱的人一起生活，并且长达二十年。如果母亲不去世，那说不定就是一辈子。
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。
六岁以前我们一家人住在美国，纽约郊区，日子恬静而美好。父亲是颇富声誉的建筑师，母亲是那种典型的家庭主妇，男主外女主内，分工合理明确，我理所应当地被照顾得很好。他们早婚早育早获居留权，举止却保留着古中国的娴雅幽静，是举案齐眉的那种互敬。事实上，记忆里他们之间都很少交流，半句话也要靠我这个牙牙学语的孩童来转述。
回国后，我这个传声筒被渐渐撇到一边。他们的话多且无忌起来，开始不停地争吵、冷战、分居，然后再和好。周而复始。
我想母亲应该是爱父亲的，一个苍白虚弱的妇人突然变得歇斯底里，一定是有什么触碰了她的底线。可到现在我也清楚，包养情人这类不入流的事不大可能发生在父亲身上，事实上，他都很少在七点以后回家。和这个比起来，我更不能相信他是个用情至深的人——他没有心，虽然这样说很冒犯。他有的是奇思妙想、专业素养、独到眼光，但是他没有心。
虽然父亲没有说过，但我知道，他在和母亲闹得凶时，不愿意听我叫他‘爸爸’。
我一度怀疑自己是母亲的私生子，因为我，父亲不原谅母亲，拒绝她的爱。
然而母亲临终前，告诉了我一个恰恰相反的事实：“念希，你不是我亲生的。”
我很想知道，然而不能够问。是，她就要死了，但只要她没死，我就还是她儿子。我不会让她知道，她死后，我会去找另一个人，并且把那个原本专属于她的称谓拱手献给别人。
她是个伟大的母亲，伟大到比亲生父亲更爱我，伟大到离间了我和生父的爱。
风一阵一阵地从山顶吹下来，我眼前叠起一重又一重的烟雾，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走到我前面去了，一点点被那片白淹没了身影。
到山下，父亲...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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